
拎著為小K買的登山杖跳下計程車衝進松山站,但為時已晚,售票員和開車鈴
無情地拒絕滿頭大汗的我。誰知這竟是一連串失控行程的開端,原定的同禮部
落與立霧山行砍成只去大禮不說,還不顧關節軟骨損耗,匆忙陡下太管處,差
點搭不上預定的火車。
兩個禮拜後,我搭著北回線的電車,回到了花蓮。傍晚時分海面一片深沈紺藍,
太陽早已墜入高聳的中央山脈背後,我想像著清水大山與千里眼山正在遙遠的
上方溫柔俯視洄瀾平野與湛藍汪洋。這次要前往的地方,就藏匿在清水山列與
砂卡礑溪谷間900公尺的台地上。
相簿:立霧山‧天空之城
從太管處停車場起登,一小段平緩迂迴後便耐不住性子直切陡上,過了半小時
抵達山腰流籠站,心中不禁估算起搭流籠上山的風險和價格。續行不遠即接回
平緩正路,海拔在凌亂的腳步間跳升,我們得以平視新城山、丹錐山,當然,
還包括了那片霸道醜陋的開採平台,無疑是在世界級風景區的門面狠狠削了一
刀。經過上回奔忙下山時緊急煞車躍上而坐的倒木,我停下來靠著它眺望丹錐,
雖然沒有那天黃昏的夢幻景色,但偷閒的愜意卻是極類似的。
山徑上遇到一位老先生,一問之下才知道是立霧山登山口民宿的主人,Dadau
(漢名:黃明源)。他操著濃厚鄉音努力地和我們談天,從他的家、客人談到
土地與牲畜,儘管只是閒話家常,卻能感受到他黝黑臉孔與含糊發音裡的熱情
。年事已高(民19年出生)的他,至今仍背負著蔬菜上下部落與平地,令氣喘
吁吁、只想搭流籠的我感到汗顏。
上至林道,原本昂然矗立而難以一窺其頂的中級山頓時變得和藹可親,塔山搭
著丹錐山的頸間私語,三角錐山向東西兩側張開雙臂,化為大斷崖山與白髮山。
林道前行往大同方向蜿蜒,我們向左拐了個彎,大禮部落的青色田野與殘存的
建築毫無保留地出現在眼前。
普拉特草和野牡丹安安靜靜地在路旁歡迎我們光臨部落,身為生物老師的Nao
眼尖地揪出了藏在草叢裡待放的山油點草,長梗的蘭花草在微風中輕輕頷首。
房舍與田園錯落的緩坡在日光下色彩濃烈,即使人煙撤離仍蘊藏著豐富生機,
彷彿是數十年來人與自然爭奪、共存後所殘留的訊息。繞過沈寂近三十年派出
所,部落中一茂一枯的門神樹佇立山徑兩側,迎接旅人的造訪與族人的回歸。
穿過玉米田,走下古樸房舍旁的泥階,熟悉的禮拜堂與竹棚在草地上等著我
回來歇息。
兩個禮拜前,下午兩點,我和小K走到部落禮拜堂前的草原。開闊的視野更突
顯了部落的遺世獨立感,儼然是座天空之城。午後山嵐翻湧,掠過竹林、農田
、杉林、荒廢的房舍,失重般墜入峽谷。和煦的日光斜照,三角錐山、曉星山
鎖住了視線,雲的纏綿讓群山多了一份神秘悠遠的氣息。我躺在竹椅上,闔上
雙眼。知覺變得不可思議地敏銳,陽光的溫度與色澤變化,雲嵐的濃度與流向,
植物和土地透過空氣傳播的氣味訊息,真實且直接地溶進我的世界。心裡某個
總是任其空虛凋蔽的部分似乎開始慢慢修復,虛弱無力的身體彷彿逐漸獲得了
力量能驅動四肢摸索方向。
但今天無比燦爛晴朗,教堂與山景的色澤純粹且強烈,氣氛洋溢著歡樂與悠閒,
竹棚漏下的不是那天迅速漂流的山嵐,而是鈷藍天色;山巔也少了霧氣瀰漫的
迷幻,顯得直硬俐落。斜倚在竹椅上,我很清楚有些感觸只能專屬於某天。
續行至杉林邊緣的房舍,沈穩的色澤和老舊的氣味讓那天的我不忍離去,靠在
屋簷下的座椅感受年邁氣氛,坐在庭前石頭對望端詳房舍的質樸。屋側是一片
杉林,邊坡上刻意栽種的花卉正盛開;屋前搭著一具不太牢固的鞦韆,只能僵
硬地擺動,不能實現我站在上面飛盪眺望群山的妄想。屋後是通往大同的古道,
我記得路上山棕燦爛,路徑覆滿落葉,鐵便橋扶手上有不知該往哪走的毛毛蟲,
還有那天陡上之後瞥見的丹錐山與塔山....
離開部落前,我回望台地與群山。「怎麼可以有這麼帥氣的山呢。」這句脫口
而出的話與那天小K在竹棚的讚嘆如出一轍。忽然,我稍微能理解太魯閣群山
給了某些人怎樣的崇拜。
經過這幾次教訓,深知我愈期待的山愈難抵達,於是能不能登上立霧山不重要,
選擇走砂卡礑林道主要是考量路況(全程幾乎鋪有水泥)及好展望。林道盤繞
立霧山腰,我徐行,頻頻回顧大禮,但午後雲氣還沒襲來之前,部落就已消失
在視野中。林道覆滿落葉,兩側植被種類繁多,但沒開花就不擅辨識植物的我
(同理,不結果的果樹我大概只認得木瓜)只能望著茫茫綠海興嘆。
立霧山岔路大約位於大禮岔路與大同部落的中點,是條明顯產業道路。在路口
吃過午餐,我和Rei拎著水和相機走向立霧山。前行不遠,右側出現布條指引的
西稜登山口,嘗試上攀,倒木雜草阻礙重重,我還順帶被鉤破了新買的褲子,
只得強忍淚水默默退回產業道路,改由北稜起登。
道路終點是Dadau的民宿,立霧山稜線清楚地懸在眼前,抓住方向,跟著零星布
條穿越開墾地直上山稜。之後山徑右轉為緩上,路跡明顯但不太好走,畢竟這
是植物掌控的世界,山徑不過是略顯凹陷的溝痕,草本、木本植物皆理直氣壯
在石塊和路徑上縱橫交織,雖不至於擋路,但足以讓每一步都極不踏實。
登頂史無前例地開心,倒不是山頂有世界奇景(連展望都沒有),我也絕非愛
撿基點的山頭派,開心是因為總算能下山,也是因為能戰勝自己太輕易退縮的
個性。但無論如何都得感謝立霧山的寬容,讓步伐總是笨拙的我在崎嶇山路上
毫髮無傷抵達基石。回程察覺東側一片海藍,記得有紀錄提過北稜有一處能眺
望海洋,但在接近氣爆的悶熱下,尋找大海展望點的念頭,我始終沒對一手陽
傘一手登山杖,輕巧翻下山的Rei說出口。
下抵開墾地,對望遠離塵囂孤立的大同,位處同禮地區制高點的此地更像世外。
西方暴雲蓬勃發展,神秘的太魯閣群山瞬間被吞噬,更顯高深莫測,我只求能
卑微地仰望。回到Dadau家梳洗休息時,他的女兒Kio-ko剛好上來,熱情地招呼
我們。在這片土地上,有絕佳的山景環繞,山泉水甘甜沁涼,爐邊還烤著讓我
不禁嚥了口水的竹筒飯,我是不是該厚著臉皮留下來當客人?這個可恥的念頭
確實在我心中一閃而過。
回到林道,喚醒疑似以看西班牙文書籍催眠自己的Nao,啟程前往大同部落。繁
茂的玉米田是部落入口的圖騰,台地上房舍散佈,隨意棄置的蝕鏽車輛與農具
呼應了部落的衰老。走近Saki的家,試圖呼喊詢問有人在否,卻只有風聲與放
山雞的踱步聲回應我們,與居民聊天的期待頓時落空。我往四周顧盼,午後的
斜陽暖化了台地上的植被,連單調的玉米田都不可思議地炫耀著身上的綠。回
望立霧山,正和雲霧糾纏不清,而前方我所念茲在茲的千里眼山和清水大山則
已遁入雲深處,緣慳一面。
逐漸加深的雲層和趕公車的壓力催促我們往下走,但匆忙趕路間,除了白鶴根
節蘭外,幾乎沒有什麼在我腦海留下影像。比一般記錄走得快或慢也許已無所
謂,錯失仔細注意才能發現的事物反倒讓我扼腕不已。抵達三間屋稍做休息,
沒看到阿美。他是一位原住民大嬸,兩週前,給了在三間屋躊躇要不要上山的
我們四根剛煮好的玉米。雖然我只啃了幾口,其餘全數進了小K的胃袋,但飽
滿的香氣讓我懷念至今。
壓迫的烏雲已將上方山峰全數遮蔽,我們在砂卡礑步道上疾行,遊客模糊的笑
語把我稍微拉回了人間。
往宜蘭的電車上,我依舊背對著中央山脈,在隧道與碧海交錯間,盤繞著沉甸
甸烏雲的清水山列逐漸向南消逝。我猜想八百公尺的高度當下會是怎樣的風光,
也許正如兩週前的那天,滲進日光的輕快山嵐,席捲過禮拜堂前竹棚裡閉上眼
睛的我,彷彿我手中握有拉普達的飛行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