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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徐徐穿越枝繁葉茂森林間的電光形陡坡,踏上峽谷上方五百公尺的歷史刻痕。
不知道腳下土壤吸納了多少汗水,淌過多少血淚;你只輕輕倚著新架的鐵欄杆,
凝望溪谷與遠山的深邃,讚嘆這條千仞絕壁上的天空步道。
相簿:離地七百公尺的傷痕



在慈母橋跳下往洛韶的花客小巴,不見任何指引牌,憑著直覺走上涼亭,古道
入口果然位於讓人不知所措的警告牌背後。灰白石塊紛呈的荖西溪還睡在錐麓
山龐大身影裡,步道從溪床邊緣安靜繞過,有時爬鐵梯越巨石,有時鑽過斜躺
的岩塊身後。你站在突出河床的白石上,不禁懾服於堆疊磊塊的大自然力量,
卻又忍不住猜想在下一次洪水抹除路徑後,哪顆頑石能堅守陣地。



突如其來的之字陡上減慢了你的速度,但琳瑯滿目的植物與落葉讓你仍氣定神
閒,隨著山徑迴轉拐彎,不知不覺爬升至立霧溪峽谷上方,這時你才憑崖駐足。
腳下閃電形的立霧溪劈開山塊,從遠方的北二段急衝而來,眼前每道稜線都緊
迫地墜落溪谷。

急陡的山壁被繁茂的植物緊緊攀附,重重綠幕間,金花石蒜亭亭玉立,一派優
雅地展示波浪華服。彎龍骨伸長了身子凌空輕曳,把你攔下來靜觀它蝶形花冠
中,旗瓣、翼瓣與龍骨瓣的細緻。如果金花石蒜和彎龍骨是光鮮亮麗的公主,
布烈氏黃芩就是具有謎樣魔力的精靈。藍紫色的唇形花像是腕龍,又像是海豚,
你一次又一次蹲下試圖捕捉它的可愛,把短短的腰繞一公里路走到天荒地老。





古道多處穿越林間,炎夏日光無法滲透,只留下頭上那片晶瑩剔透的葉綠。
不見記錄中常提的山羊排遺,卻聽到不遠山坡上野豬的騷動與嚎叫。
偶爾的高繞或下切,在管理處的整修抹飾下,舊路在何處崩毀而戛然停止,你渾然不覺。
路旁的駁坎是新或舊,在岩頂與緩坡遍生的姑婆芋是否如同前人所見,你一無所知。
哪些事物已經永遠消逝,哪些被保留了下來,哪些和昔日略同,你決定不再苦思,
只把步伐交付給鋪上鬆軟落葉的泥土山徑,悠遊這條漫長的時光隧道。



行至錐麓駐在所,只剩荒地,然而立霧溪對岸高聳的指狀峰卻成了深刻的印記。
此去的路途交替著棧橋、峭壁、樹林、崩谷,你仰望直削而下的斷崖,俯瞰傍
溪貼崖而行的中橫公路,雙眼所及與腳下所踩的道路都是人定勝天的代表,但
你很清楚這些驕傲是由多少血淚所交織堆疊而成。





「走在這條古道上的時候,你會想像自己是日本警察,還是原住民?」
經過持館代五郎殉職碑,走至斷崖駐在所時,我問。
「我沒有想像。你呢?」你躺在落葉地毯上,淡淡地回答。
「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自己是日本警察。」我說。

你無法詳細回顧那段蒼涼的歷史,只知道這是一條承載不同族群傷痛的道路,
日人以理蕃、軍事理由開闢合歡越嶺道,動用太魯閣族人修築,從山頂垂降,
逐步敲鑿出1.5人寬的小徑,這正是一道太魯閣族被征討與奴役的鮮明傷痕。
那些墜落的軀體,崩裂的岩塊,或許都已被溪水帶走,那些吶喊、咆哮與汗水
都已被土壤吸收,但歷史的印記卻牢固地刻在三角錐東南麓。

駐守此地的日人又何嘗不是軍國主義下的悲劇角色。離鄉背井長駐異地,獨自
面對孤寂與被襲擊的恐懼,甚至可能因荒謬的侵略而掙扎不已。因公行走於這
條古道時,可能有怎樣的無奈與沈重?殉職碑哀悼的不僅是族群的恩怨衝突與
生命的無辜莫名消逝,以現今角度來看,它也反控了日本極右派的侵略思想。
在斑駁葉影下,米酒、香柱陪伴著水泥的殉職碑,你阻止我拍攝,於是我們只
默默點頭行禮,離去後原地只剩一貫的淺淺蟲鳴。



過斷崖駐在所舊址後,就是最精華的大斷崖段。你想起那時走在燕子口與九曲
洞,仰望絕壁所勾勒的一線天,想像錐麓斷崖的高不可測,瞇著雙眼找尋直逼
天空的岩壁上那道淺淺刻痕。而如今你身處斷崖之中,探頭望著山壁夾峙的河
谷,貪戀它的柔美與磅礡;抑或站立於轉彎突出處,迎著太平洋颯然襲來的風,
幻想能不辭辛苦抵達那些昂然兀立、直上雲端的山峰。





你走進錐麓隧道,在菩薩前停下默禱。在願望常互斥的現今,菩薩可能總煩惱
如何安撫每一顆期盼的心,於是你只祈求了旅程平安,一如數十年前往高山的
旅人。平視手捧蓮花,雙腿盤坐,身材圓潤,面容模糊卻平和的菩薩,每個人
都了然於心,前方的道路不會讓自己失去安全感。






時間迫近中午,匆匆下行荒草稍微掩蓋的離緣坂,你在坡道上眺望,覆蓋山坡
的青毯讓你幾乎察覺不出巴達岡繁景的所在。行至串鼻龍燦爛的二號吊橋,探
勘時代的破敗驚險已不可見。你在橋身些微的搖晃中,扶著修繕過的橋索,渴
望躍入從山麓傾洩而下的沁涼巴達岡溪一解燥熱與疲憊。



揮汗間,不知不覺來到一片寬闊的河階地,如果不是眼見突出於荒煙蔓草的門
柱,你可能還會繼續抱怨著何時才能抵達。你不訝異昔日駐在所的景物全非,
但嘆氣遺跡被植被隱沒而不易尋找,苦於無以憑弔殘存的建物。你手上少了張
古地圖,於是澡堂、學校、駐在所、穀倉,彷彿全隨著日本人撤離而遙不可及。



躺在巴達岡口的大石,你閉上雙眼,雖仍沒有浮現身後河階的榮景,也聽不見
古道上的足音與祈禱,但這趟漫長跋涉,必然成為你午寐裡迴繞不已的一部份。



「很早之前你們去走錐麓古道時,你想像自己是日本警察還是原住民?」
向某人請教多年前行走於雜草叢生的錐麓古道的心得時,隨口問了這個老梗。
「我噢,那時想像自己是一隻山羊吧。在斷崖兩邊跑來跑去吃草嬉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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