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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了那是多久之前看到的照片。盤踞的高山隔著滔滔霧流,守望著兩道丘陵弧線勾勒出月形淺谷草原。當時我對於島嶼上的崇山峻嶺還一無所知,只知道那片草原有很東南亞的名字,而那道稜線的封號如江湖俠義般瀟灑。多年後,在嚴冬的志佳陽凝視犬牙交錯的冰封山稜,在七三零林道眺望大甲溪畔那道劍刃在斜陽中炫耀鋒芒,於是這些片段在我心中逐漸攅積成遙遠的想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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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三零林道上眺望雪山西南稜]

我沒有聽到什麼莫名的遠方山林召喚聲,也不是懷著完成縱走的豪氣,只想從工作機器母體中卸除,長出血肉,走向遙望已久的某些稜線。不只希望點狀的想像終能在地圖上落為真實,還想要能在即將帶著我穿過森林草原、串起想像的路徑上,紮實地確認每一步上的轉折與升降。

 

熟悉


正午,雪山山脈的雲霧絲毫沒有散去的跡象,反而手腳俐落地繼續擴張地盤,沒兩三下就將藍天收拾乾淨。我面向伸進山林也深入雲處的山徑,背上不想確認真實重量的背包,彷彿也一口氣扛起這片無邊無際烏雲的厚重。眼前這段上雪山的路不知走過幾回,以為這次一定會對鬼打牆般的之字路心生厭倦,然而路旁盛開的通泉草、龍膽、玉山鹿蹄草,落滿粉紅細葉杜鵑的山徑,還有盤旋的歌聲,讓我愈走愈感到這條山徑的可愛親切,看著唱著,不知不覺就穿出了樹林,來到哭坡腳下。

 

期待下半天將轉好的天氣遲遲未來而讓人喪氣,但在跨越三千公尺線的途中,每一個雲開霧散的瞬間,還是讓我們興奮而期盼。像這樣在霧雨裡等待日光的情緒,是專屬於雪山的一種熟悉感。每次造訪雪山,非得在捉摸不定的陰霾中接受焦慮無奈的煎熬,卻往往也讓我牢牢記住了某幾個華麗的缺口。其實,雪山待我還不薄。

 

穿越雪山款待的森林與箭竹甬道,陌生的三六九草原出現在眼前。視覺上,這片燎火啃噬過後新生的草原相當迷人,當下我忍不住想像能在晴朗的傍晚,倚在草坡上看遍光影在四秀及雲海上的變幻。不知道多年以後,躺在這片草原上滿足地曬太陽的山客(假如到時還是草原),還有多少人記得這場火災的前因後果。對於焚逝的生命而言,粉碎的軀殼部份已回歸雲上神祇,部份落在土地上成為下一輪生命競爭的肥沃,於是在這場意外地由人類插手的生存之戰裡,百合、繡線菊及箭竹已經奪得地盤而蓬勃,交織下一個豐饒時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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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九草原。新生的蓬勃早已覆蓋了焦土,我不禁哼起那首歌:「在土地上的,歸神所有;在土地上的,花開有爾;落在土地上的,腐敗後成為肥沃....」]


小小的廚房裡也交纏著各隊伍競爭激烈的豐盛香氣,但就屬我們的晚餐最能振奮食慾,不僅採用優格與蘋果增添層次感的咖哩當配菜,也以辛辣的言語逼供隊員L的個人隱私當作佐料。因此當別隊早已休兵跟睡袋纏綿去,我們在廚房裡還意猶未盡;至於明天遙遠的路途,關於未知的天氣,在這個被冷鬱雲系包夾、流竄著低語與騷動的角落裡,沒有立足的餘地。


封鎖


陽光未如預期在清晨現身給我們擁抱,反倒是山嵐一大早就在山谷間打太極而環纏搬攔,想必是鋒面遠颺速度不如預期而欲走還留。沒有必要責難氣象局預報不準,至少,藉由不同尺度下的環境變因經過混沌效應所寫下的這本讖書中,能掌握的晴雨訊息已夠充分;不像去行天宮、龍山寺誠心求籤,不但得費盡心思推敲詩中的神諭,要是不準,也不可能(或不敢)劈頭痛罵列位諸神。

 

通往黑森林的之字路變得心曠神怡,去年冬天從桃山所眺望而讓我感到怵目驚心的甘木林山焦黑傷口,如今不復存在。每當風起,萌生草綠從森林缺口邊緣傾瀉,回歸滋養整片繁茂的雲嵐之中。望向聖稜的山頭,他們也扛著如我背包般厚重的灰雲,過了一晚重量仍沒有減輕,突然間,面對這堵高牆的心情不再是戒懼,而是同病相憐。

 

雲升三六九草原

[再見,三六九草原]

 

儘管沒有豔陽,然而背負重裝走到黑森林水源岩壁時,居然不自覺渴了起來。梅雨帶來豐沛的水量,不顧外套與帽子濺濕,我捧著從綠毯岩壁洩出的清澈泉水啜飲,彷彿也嘗盡一整座森林的冷冽與純粹。在瘦削直佇的冷杉之間穿梭盤繞,轉眼間抵達圈谷下緣,重回雲霧紮實且冰冷的懷抱。

 

霧氣擦去了圈谷優雅的邊緣線,也藏起路徑的終點,我們無法瞻仰主峰尊容,只能卑微地倒數腳邊的里程牌對抗狂風,企圖歌唱以聲遏行雲,但在風中只聽見自己的心跳打著沈重的拍子。離主峰大約四五百公尺前,在雲上流浪很久的太陽露臉,但透過霧看反倒像明月,照耀疲倦、踽踽而行的我們,這時我和R索性唱起太陽,歌未盡,若有似無的日光就已被收回雲裡。

 

「Babo Hagai,你真的是個又倔強又愛哭的孩子啊。」我搖頭。

 


每一道稜脈,都牽引著我的渴望

[2008年梅雨季末端造訪雪山時眺望雪劍線]

 

泅泳

 

告別主峰下抵鞍部,對我而言,往後就是未知的旅程了。

 

迎向未知的心情是興奮的,然而每一秒彷彿都在緩緩流動的泥沙路,以及比起在圈谷時更猛烈的挾雨強風,不容許我懷有任何雀躍與閒適的情緒。行走時必須一邊抵抗由下而上的冷風阻力前進,一邊得提防泥沙可能造成滑倒,當下很想抽出砧板當滑板,手持兩根登山杖瘋狂滑行至翠池。泥沙路結束後續接石流坡,在蹌踉中每踩一步,石頭們就發出「喀喀」的竊笑,我心有不甘卻無力反擊,只得在通過後加速逃離群石的嘲諷,卻落得呷緊弄破碗不慎扭傷的悲涼下場。

 

千姿百態的圓柏敞開翠池渡假村的大門,接納狼狽且飢餓的我們。在飄渺中,滿盈的湖泊像是蓄著雪山稜脈生活中的點點滴滴,包含植被與動物們日夜的汲引解渴、旅人在西稜劍稜上的迎送往來以及主峰北稜角的傍依身影。倘若是晴天,一定會被翠池迷戀而一再逗留,只是當日行程約莫只推進了一半,遙遠的完美谷還在雲深不知處,於是,也只能在酒足飯飽後,在微妙的雨勢中(既不大到足以暫停行程,卻也絕非僅是毛毛雨)告別翠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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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翠池土地公面前默禱,在之後的行程中,我輕微的扭傷能安然無恙。感謝D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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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在夢幻中前往不知道會不會更夢幻的完美谷。感謝D提供]

 

拋下夢幻的翠池,徐徐翻越三叉峰的路上,我逐漸陷入與周圍深邃森林一般的靜謐裡。我不知道,完美的天氣、完美的水源、完美的營地會不會在傍晚等待著我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平安完成此行。此去的山徑不再是康莊大道,濕漉漉的碎石與泥土與不能完全確定信賴的路條讓我們的速度慢了下來,倒木、橫生的枝條與箭竹攜手教訓我每一步的莽撞與疏忽,沒有停過的雨不斷考驗用銀兩堆砌的裝備耐受度。我只記得繞過一顆又一顆犬齒山峰,毫無預警陡上,再冷不防下墜,卻總是降落不到目的地。曾經在志佳陽上讚嘆不已的鋸稜,如今紮紮實實地伴隨著雨水親身體驗了,說不上開心,我只勉強給自己一個苦笑,然後繼續奔波(其實是淚奔....)


就在毅力快要像肩膀一樣斷掉之前,我們走到一片迷霧封鎖的短箭竹谷地邊緣,數道交錯分岔的山弧混淆了方向,前方的隊友消失在蒼茫裡,路條也不知被吞沒於深霧中何處。分頭尋覓、好不容易找到路條後,前行不遠便又消失。我們都隱約覺得完美谷就在近處,卻無法在霧中橫衝直撞把它揪出來,讓此刻又渴又冷的我不禁想念海灘上的矇眼劈西瓜大賽。


邊慌忙找路邊胡思亂想吃西瓜之際,對面山脊上傳來前行隊友A的呼喚,指引我們前往朝思暮想的完美谷。何其有幸,A趁不久前霧散時確認過位置,才結束這場鬼打牆,讓我們失魂的時空能與完美谷所處的時空接合。抵達營地時雨停了,谷地裡的水池是澄澈的,天空隱隱約約要露出潔淨天色,除了營地稍不避風之外,一切完美。

 

但這份滿足感只持續到晚飯後,當我們照例在帳篷裡葷素不忌暢談時,雨又懲罰性地霹靂啪啦打了下來。

我躲在被狂風的雙手蹂躪的帳篷裡,告訴自己:「這是夢。」,然後逼自己沉沉睡去。


唉,雪山,可以拜託你不要再哭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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